[蕲春文艺]床前明月光 / 夏绍兵
今夜月色如水,冷冷地流过我的床前。举头望月,久久地,一腔怅惆在我心头蒸腾,不知几时,泪水已迷蒙了我的双眼。
我又梦见我的祖母了。
明月千里寄相思。可是,我的祖母永远地去了另一个世界,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哀思与深深的遗憾。
祖母出生在兵荒马乱、军阀割据的战乱岁月,在她还完全不知道人世的艰难时,豆蔻年华就为生计所迫成了有钱人家的童养媳。从那以后,没进过一天学堂门的祖母,一次又一次被领着怯生生地变换着生存的门第。生活在今天的人们谁会想到,那时候中国一朵“小花”的身份,或许抵不上一斗糙米、一匹粗布……
直到为人妻、为人母,祖母的苦难还是没有一个尽头。提起我祖父,健在的当地老一辈的人至今仍津津乐道:他豪爽、喜欢广交三教九流,是一个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却独独视妻子如衣裳的人。手头阔绰时,一日三餐大鱼大肉远亲近邻来者不拒;无米下锅时,则闭门不出拿妻子儿女当出气筒。他好赌,且喜欢豪赌,祖母没日没夜地赶织出一匹土布,指望着换些柴米油盐度日,却往往是让他给背到集市上,三赌两搏之后刚到手的钱便又流入了别人的口袋……英雄气短,这个原本故事多得讲不完的男人,一场暴病,匆匆走完了年轻气盛的一生。那时候,父亲刚满6岁,叔叔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
祖父去世后,祖母的天空更是没有一丝云彩。我常想,祖母她那三寸金莲,是怎样撑起一个不屈的脊梁,又是怎样支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为了活命,为了养活襁褓中的孩子,祖母给地主家当佃户,给富人家打短工,给人缝洗衣服,一年到头没日没夜地劳作。尽管这样,也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当老人家含辛茹地把父亲和叔叔拉扯成人,又守护神一样地把我们兄妹一个个带大;当老人家守着摇篮地把我的孩子都晃进天真烂漫的童谣,在我们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里,祖母原本是该享几天清福的。可是,祖母不是一盏长明灯,走过了漫长的风雨飘摇的岁月,今天看起来还是好好的,明天说不行就不行了,身体是分崩离析地说垮就垮了,连个渐进的过程也没有。
那时候,祖母总抱怨自己的两只眼睛像蒙着一层纱,看东西一天不如一天。但遗憾的是,老人家的唠叨却没能引起一家人的重视。直到有一天,习惯一大早起床的老祖母面对着东方,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我们这才知道事情坏了——从那以后,老人家再也没有看到鲜红的太阳。许多年以后,当我们兄妹聚在一起谈到祖母时,我们都突然想到,祖母的眼疾在临床上是一例多么典型的老年性白内障。再读到盲人女作家海伦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的心真如刀扎一般。如果是放在今天,如果当年不是生活在闭塞的农村老家,祖母的天空原本是完全能够重现光明的。晚年的这一场灾难,对于一生苦命又一生刚强的老祖母是怎样的一次精神打击啊!
祖母在世的后二十年以及去世后的这二十年,正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四十年。四十年来,神州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家经济建设日新月异,城乡面貌焕然一新,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农村自实行生产责任制后,我家的境况也发生了根本性改观,居住环境不再是几间土砖房的平民窟,盖了楼房,家庭生活条件也发生了质的飞跃。80年代的第一个冬日,我战战兢兢地走上社会。远行时,祖母泪水盈盈,屡次不厌其烦地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送我一程又一程,要我在外遇事小心谨慎,好好工作,有空常给家里写信。在公社大院内,在众多送别亲朋中,五岁的小弟拉着我的衣角哭着要我给他买海军帽,我和祖母依依话别。“嬷:孙子要走了,我一定会在部队好好干,听首长的话,和同志们搞好团结。您在家也要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等我探亲回来我给您带好吃的。”一晃又过了几年,到了80年代中期,我成了家庭中第一个领工资的人。往后,家庭成员经过自身努力一一跳出农门变成了“公家人”。就在祖母去世的那一年夏天,两个小弟同年参加高考,并以优异的成绩分虽被第二军医大学和武汉理工大学录取,一时间在远亲近邻传为佳话。在获得全日制临床医学硕士和土木工程博士学位后,他们先是在北海舰队总院(解放军401医院)和武汉地铁集团总公司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几经折腾,如今已分别成为江苏、湖北两个省级国家机关处级干部。新千年伊始,家属也由民办考取了公办教师。再后来,儿子大学毕业后考入县政府机关工作,女儿在读高中期间就加入了党组织,大学毕业后被免试保送到名校读研,学成后也在江苏省会城市工作。现在,国家的形势很好,年轻人的前途是光明的,是有希望的。这个希望是指国家的希望,民族的希望,人民的希望。一切个人的希望、个人的理想、个人感情的享受在这个大前提下都有可能成为现实。
祖母在世上活了八十多年,应该说也算是高寿的人。可失去祖母,我难过至极,不仅仅是因为祖母从小把我带大,最初的母爱,是她让我感受到的,所以她过世这么多年,我时常梦见她,梦不成,便只有怅然。虽然我现早已娶妻生子,也早已是为人父母的身份和年岁,可在潜意识里,祖母永远是我的依靠。有她在,我永远不会感到无处可去,无所依托,即使是现在,我看上去已经是足够的强大,自主、独立的样子了,可在祖母看来,不过都是看上去而已。回顾儿时,我曾是一个十分淘气的孩子,每当父亲恼火时要对我动用武力的时候,我总是麻利地投入祖母的怀抱,这样即可免免遭一场惩罚。而每当我和邻居小朋友发生“战争”后,无论是我对否,又总是祖母颤颤巍巍地领着我去向人家赔礼道歉。在我儿时的心中,祖母简直是一尊法力无边的守护神。
对人生大不幸,解释或许有许多种,可生离死别的哀痛,在我只有祖母。她临终时,我正在一所高中的课堂上和学生们讲唯物辩证法,讲宇宙间不可抗拒的对立统一规律,来到她身边时,她已安然闭上了眼睛。我后悔自己来晚,哭变成了呜咽。据父亲当年讲,祖母临终前还断断续续地叫着我们兄妹的名字。后来我才悟到,那声音里弥漫着的是从未有过的无奈和苍凉,以及欲言还休的惜别和伤感。忆起祖母对我的恩情,我对她的关心真是太不够了,欠老人家的也实在太多太多……
作家三毛曾经说过:“我来不及认真地年轻,只能选择认真地老去。”红尘往事一瞬间,一晃几十年光阴就过去了,倏然间我也已年过半百,盛华已过,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在淙淙的时光面前,不经意间我们正走向人生的晚年。从哌呱坠地到两鬓染霜,岁月的行囊里装满了酸甜苦辣。生活中有太多无奈,让人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年少时,我们总是会憧憬将来的美好生活,直到长大后,才明白,我们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在艰难的生活压力面前,不说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光是努力活下去,都已经非常不容易。
这些年来,每当清明和祖母的忌日,我都会抽空到她坟前看看,跪在祖母的坟前,我无语凝噎,百感交集。每次看到老人家坟头生出的星星点点的野草,我的泪无声地滴落。恨时光易逝,叹人世沧桑;凡来尘往,太过匆匆。祖母:您走得太早了,活在这个世界上,您是一种缺陷的生存,操劳了一生,这一辈子您还没有享过一天清福啊。您这一生只有悲哀和无涯的凄婉。您可知道,现在的生活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我们兄弟已经有能力治好您的眼疾,也有能力带您去您从未去过的城市……
人生一世,都有回去的那一天,不过早晚;交替的春秋,皆为人世间亘古不变的轮回。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必然经过的阶段,谁也无法避免的。不管是风光一世还是痛苦一生的人,都会从生走向死,这是自然规律,无法避免的。在西方人看来,这就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我们带着新的力量来到世间,我们又会发挥尽力量而归于尘土。我写此短文怀念已故的平凡的祖母不仅仅是为纪念我自己的祖母,而且也是为着许多祖母的伟大、平凡、艰辛和不幸。
今夜月光如水,冷冷地流过我的床前。晚风吹来一股浓重的寒气,我打了一个寒噤,如烟的淡淡轻愁,在我脑际萦绕。在薄冷的月光下,岁月的轻烟里,恍惚的睡梦中,抓住那一抹令人心动的柔情和暖意。一觉醒来,伴着窗外一轮冷月,久久不能再寐。不知何时,潸然而下的泪水已经打湿了一片枕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