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面来风】周晓明:谁在厨房种下沉默的种子?
发布时间:Jun 24, 2025 | 作者:浠水县文化馆
我不吃兰花豆,甚至一见到兰花豆,心里就冰凉冰凉的。
小时候过年,家里总要炸兰花豆。那些凭副食票买回来的蚕豆,先要放进水桶里浸泡一夜,浸胖了,再拿起一把剪刀,在每一颗豆子的小嘴上,剪出一个十字形的小口儿,然后丢进一个竹筲箕里滤水,水滤干了,才放进油锅里炸。放寒假的我,经常被爸从电视机前拎过来,按在一个小马扎上,做着给豆子剪口的活儿。
冬天的水冰得像刀子。每浸入一次水里,手上连同身体的温度都被寒冷带走一分。手上的冻疮,又红又肿,痛得我在心里起了诅咒。豆子在筲箕里咧着嘴。这是阴影,更是酷刑,是我最痛恨的事。
火烧凶了,豆子倒入油里,瞬间变成了黑炭。爸把锅连同厨房里能摔的东西都倾倒在地,大声咒骂,狠狠用脚踩踏。我想,这一定是我剪豆子的时候,对它们施的魔法起了作用的缘故——叫你笑。
害怕过年的病根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每到过年,听到鞭炮的声音心里就发慌,好像几百颗豆子在油锅里咧着嘴,噼里啪啦追着我跑。
冬天的凌晨,睡眼惺忪,我抱着铝盆去南门口的豆腐铺领豆腐,天都没亮,窄弄里长长的队,黑黢黢的。我甚至都没醒,直到闻到豆腥味,才知道快轮到自己了。
做"酥圆子"。是家婆传下来过年必做的甜食。铁锅里的面粉用文火炒得微黄,猪板肉切块熬油。滚烫的猪油放入炒熟的面粉,糖、金钱桔的碎屑、炒熟的芝麻粒,揉成圆子,滚入生粉里定型。放在米饭的蒸格上蒸一蒸。在等待炒菜的间隙,吃一个垫肚子——可是,工序如此复杂,只是为了午饭的前奏,是非吃不可吗?
还有炸豆果,炸酥鱼,做肉丸,鱼丸……
妈没有抱怨,但也能看出劳累。白天要上班,只有夜晚匀出睡觉的时间做这些。看到他们忙碌到夜深,自己困了也不忍心先睡,帮着他们做些打杂扫尾的事。
在我洗碗或洗菜的时候,爸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抽查我冲水是不是他规定的次数。
"你做事毛毛糙糙,我不相信你会按我说的做。"他说。
我是准备上小学,才加入父母的生活。之前,家婆就是我的全部世界。爸单位的职工大都是半边户家庭。(“半边户”指一方为城镇居民、另一方为农村居民的夫妻家庭。编者注。)女人在家带孩子做饭,没有地位,想着要抗争,屋里头总是叮哩咣啷地闹个不停。我妈有工作,还能在有客人来访时,做一手好菜;三个孩子齐整干净;性格还好,对人和颜悦色,从不大嗓门骂人,更不会用指甲划破男人的脸——妈落了个贤良的好名声。
我加入这个家的时候,没有属于我的床,一块铺板哥和姐各睡一头,我挨着姐,睡在最外侧。若干年后,爸做了房子,我才有自己的房间。爸立下的规矩很多,我几乎天天都要挨他的训斥。
"你妈把三毛养得像个野伢。"他不满地对妈说。"六七岁了,夏天就穿个裤衩子,打个赤膊满院子跑,她是女伢!你妈不晓得,你这做娘的也不管!"
"帮我们带伢还带出错了?真是的。"妈轻声反驳。"给她穿,她就脱,说热,等大点有了羞耻心,自然就晓得丑。不管她。"
"你总是当老好人。这是单位,不是农村的棉花地,人家说我的伢没管教!"
有一天我跟哥在铺板上看画书,头挨着头。
"你能不能让她洗洗头?头发做味死了,只怕还有虱!"哥捂着鼻子对妈说。
"跟她洗头?按都按不住,跟杀猪样!"妈一边说,试图走近我,我丢下画书就跑。
我一开口,哥、姐还有爸的同事们就哈哈大笑。因我那拖得长长的,像唱歌一样的乡镇口音。
每晚我都偷偷哭泣。我想念家婆。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地上。
周末各家的孩子都从门楼里出来,在院里玩,女孩儿跳皮筋儿,丢沙包。男孩子把烟壳折成三角形的板,在地上轮流拍。爸则从家里拎一堆底部黑漆嘛乌的煮饭的锅、铫子、壶之类的,和一块抹布,往一堆沙边一放,冲着正把一根绳子甩得呼呼响的我说:"莫光想到玩,把这些擦干净!"
夏夜,人们都把凉床凉席搬到顶楼乘凉,男人都光着膀子,拿大瓷缸子喝茶,女人聊家常,小孩子在席子凉床间穿梭打闹。
夜深了,人们摇着蒲扇在星空下昏昏欲睡。属于我妈的凉床还空着,等她带着一股热浪上来的时候,楼顶已归沉寂……
中午放学,也是爸妈下班的时候,肚子饿得瘪痛,家里还是冷锅冷灶。早上吃的碗筷,还浸在水池里。妈做饭,我打下手,粥锅里的米汤结成了硬壳,用指甲一点点抠。
吃饭是爸训斥我们的好时候。大毛的头发虬成这样,是等到我剪?还没到六月,燕子就穿裙子?对我的指责通常是,连锅都洗不干净,以后能指望她干什么!而这一切糟糕的背后都是因为妈没有尽到监管和教育的责任。大毛和燕子如同鸭子背上的水,吃完碗一推,就走了。妈沉着脸不做声。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到碗里,和着菜汤一起,咸得发苦。我肿着眼睛跑到学校,趴在桌子上继续哭。
夜里听到妈小声对爸说,你要骂她,等她吃饱肚子再骂,总是餐餐不吃的,正长身体,怕得病。我心想,这么好一个女人,怎就嫁了这么个男人!我想起家婆骂爸的话:舔屁股,我还嫌你舌头糙了!
爸是会计。他有很务实的才干,擅用工作中的经验,解决遇到的难题。我后来做服装生意,他专门为我设计了一个账本,用一张一个月更新一次的纸板,代替厚厚的流水账簿,货品进销存的情况一目了然,无一处漏洞。流动的店员们把这个方法又推广到了别的店。她们说这个账本在交接班的时候,出现货品短缺,能马上发现是谁的责任,避免推诿扯皮。在当时,解决了我的大问题。
他认为生活中的每件事也应该同他手下的账目一样,来历清晰,去向明确,井然有序。东西都要放在固定的位置。决不能轻易添置物品,出于节省也避免凌乱。
有三个孩子的繁琐复杂,与他所期待的秩序井然背道而驰。他的认真和板正,使他成为一个控制欲强、脾气暴躁的人。他无法操控家庭使之像他的财务报表那样盈亏平衡。
他少有一个父亲该有的温情和慈爱。
从颠沛流离的青少年一路走来,他从见惯了的无常里生出怕。儒道佛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他只信谨慎。他把能攥得住的东西牢牢攥在手心里。与其说是出于爱和责任,不如说是出于他心里对命运隐秘的恐惧。
他觉得生活一定在某一处设了陷阱,等着吞噬他。他有责任带着他的妻子儿女避免这陷阱。他不许他们有任何想法和超出规定范畴的自由。他让孩子生出翅膀,却不让他们飞翔。我大多数时候都怯懦而茫然,在该决断的时候犹豫,在该犹豫的时候决断,终是流于滋养我,也要了我命的琐碎——至今我看到厨房里的锅,老有擦干净它们的冲动——这都是拜他所赐。
"一刻都不能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在我生了儿子后,他经常对我说这句话。他也是这么对待他的孩子的。
听到院子传来"扑!扑!"的声音,我们赶紧挺直腰板,正襟危坐——这是他回家的信号。他到家就端一盆水,用湿毛巾在身前身后反复拍打,嗽一口水咔咔猛咳两声,再把水吐掉。如果恰好这时我也进门。"过来!"他举起毛巾招呼着,"前面……好,转身!"毛巾打在身上生疼,我也只敢偷偷咧嘴。
他不允许家里蒙尘;不允许地面污秽;不允许垃圾过夜;不允许拖鞋在地上吧嗒吧嗒响;不允许吃饭不扶碗;不允许在午睡的时候发出响动——他通常睡在客厅临近大门的躺椅上,防止我们在他睡着了时候,偷跑出去做不安全的事;晚上在规定的时间内必须归家;睡前检查每一道门。
幸亏有妈,在被爸呵斥责备的时候,她总是追着哭泣的我,把鸡蛋或馒头或几毛钱塞到我口袋里。
就像获得生命的代价是接受死亡一样,女人走进婚姻也意味着交出了人生自由。但是女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地纷纷跳入这火海,甘愿成为被榨糊了的枯黑的豆子——妈可不就是这样的傻女人。
然而,我要想真正读懂我妈,恐怕一生都不够。
爸活着的时候,她像影子一样隐在他的身后。仅有几次忍无可忍的时候,她也只是低声说句:不想跟没有教养的人讲话!这是她说过最狠的话。
妈珍惜她独处的时间,那是她的孩子也无法篡夺的领域,比如夏夜在楼顶乘凉,空空的房间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浴室。她总把洗澡的时间拖得无比漫长;她用她的温润、缓慢轻柔对抗他的激烈、狂暴、专横。这是她性格使然,更是她的高明之处。
她申请延长退休,接受返聘的工作。她从来没有因为家里的羁绊早回家或不上班。如此热爱工作的她,事业却毫无建树。这让我认为她并不眷恋家庭,她想有更多的只属于自己的空间。但她也不抱怨,不反抗,随遇而安地生活在这混乱与杂沓里。
爸过世第三天,她就收拾衣物,去了我家。厨房里一摞碗就堆在水池里,她看都没看,掉头就走。
那个家她之后再没有回去过。十年之后我重新改建老屋,那一堆碗仍然堆在水池里。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离开家那么决然?连碗都不洗?她并没有回答。
在我近距离地跟她生活了十几年后,如老牛反刍,嚼出来与当年不一样的味道。
她返璞归真再次成为孩子,就像爸从未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一样,她全然摆脱了他半个世纪对她控制的影响"。
我要求她至少保持厨房的清洁,定期清理冰箱,有计划购买食材,避免浪费……等。
"我做不到。"她温和然而坚决地说。
吃零食,随时随地嗑瓜子花生,我拿着扫帚在后面跟随。厨房里每一个不锈钢锅都烤得黢黑。垃圾桶上被她盖着一个纸板,让人看不到里面的内容,闻不到散发的异味而还能再用两天。保鲜柜里的菜烂成果冻状。
跟几十年没联系的朋友同学恢复了往来,出去聚会吃饭,毫不节制地购物。她变得固执且尖刻,和近乎天真的任性。偶尔说出让人瞠目结舌的话,诸如我不要、你莫逼我之类她之前很少说的词。
她依然每年做酥圆子,不是为了别人,而是出于她对甜食的兴致,以及享受过程的愉悦。面粉随她一路泼撒,剩下的材料放进她的万能保险柜——冰箱,等着遥不可知的再次面世。
她培养新的爱好。养花,学习用智能手机,尝试在婚姻生活里被家庭控制而无暇顾及的事。逛街,串门,跟见到的每个人聊天。她买能想到的任何东西,塞满每一个房间。
她本就不多的热情给了毫无干系的外人、邻居和刚认识的朋友,乐此不疲地讲述他们的故事,给予建议和指导,而对我们正在经历的烦恼和痛苦,漠不关心。
她从五十岁起开始修炼一种养生功夫。每日凌晨四点即起,打坐、冥想、站桩,帮助她控制有可能溢出的感情。她坚信人死后会去到一个理想的去处,在那里永享太平。在打坐冥想的时候,她会想什么呢?肯定什么都想到了,也什么都想通了。
我以为她把浓郁的感情都给了我哥,所以对我和姐是兑了水的淡然。其实不是。没有人真正进驻并占领过她的内心。她只当他们是客人,以礼相待,去留自便。她让自己处于一种不触碰到感情,不喜亦不悲的状态。一个从来没有过失态的得体的人,一定是超越了凡人的感情。
但这也许都是她恐惧和脆弱的藩篱?谁知道呢?
我常常觉得在时间的某个尽头,有可怕的灾祸正在等着我,夺走我获得幸福的可能。我什么也做不了,无法退缩,无法视而不见,唯有站在那里,凝望它——我的怕与我爸曾经的怕,终是在这时间的荒野里相逢了。
我试图成为爸。不对,我已经成为了爸。而妈却始终是她自己。
"妈,你才是狠角色!我爸丢盔卸甲,你全身而退,你才是那个鸭背上泼水不湿毛的人啊!"我说。
"除了自己,没人能折磨你。"她说。
在与生活或硬或软的对抗里,渐渐地,我生出一种对命运的妥协来。既然它早于我们的降生,在我们逝去之后仍将存在,那么,就释然吧——这是我最悲伤最茫然的部分,也是我区别于我父母对于生命的态度。只是,一切不宜往更深处去探究。好在,死亡会结束一切的怕与痛,这就够了。
前些年,重修老屋,清理旧物,发现一个档案袋。里面有爸做房子时审批的文件,建筑材料的发票,还有向亲戚借钱的明细和还款的日期。厚厚一摞做成会计凭证,封面上写着房子的建成日期,建房的初始费用为捌佰元。还有一些是为了备忘而写的笔记,比如水费、电费的号码。在姐出嫁的日期备忘下面,有一行小字,记录了他当时的心情:燕子出嫁了,今晨如惯常喊她起床,张口之际想起房间里已没有她,难过。
我怎会忘记那一天。姐出嫁,接亲的人还未到,我们在她闺房里说笑。他笑着笑着,突然抓起姐的手,放在他胸前,孩子般放声大哭。他说他的心像是被人挖了一块肉去。他如此失态,好像关了十几年的感情,在这一刻突然不听他的指挥,泥石流一般倾泻而出。我和姐都吓坏了,跟着一起大哭。
姐谈恋爱的时候,他百般刁难,不许晚上出去约会。姐单位晚上要开会他就跟着一起去,一起回。有男孩来我家,他就搬把椅子坐姐的房间外,或者拿把扫帚在门口扫过来扫过去,便于他监视监听。他排斥接近他女儿的一切男性。
我不是男人,我生的也不是女儿,我庆幸不至有他那样的痛苦。但看到这张便签,我无法抑制我的泪水。
这些纸张已发黄变碎,上面的字体如此老派,如此工整。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世界上唯一记得他的人,这让我害怕。
这是他攥紧过又松开的拳头,是他存在过的痕迹,是我与他的再次邂逅。我是多么吝啬啊,直到他死后才当他是朋友。
爸的躺椅搁在曾经的地方,空荡荡的,等着他的主人再次填满。除了落满了灰尘,一切与当初一样。我坐上去,它轻轻地晃动起来。墙上挂着一把算盘,如同一个休止符号。每年他都要拨弄着上面的珠子,帮我计算生意的盈亏。
我们曾围坐在一起嗑瓜子看的电视机,如今瞪着沉默空洞的黑眼睛,呆在客厅,它记不记得,爸总是拿着扫帚和簸箕,把我们扔在垃圾桶外的瓜果壳扫进去?
爸喜欢陈佩斯和朱时茂,后来的赵本山,他更是赞不绝口。我也喜欢他们,是他们把爸变得柔软又可爱。他用夸张的动作,模仿陈佩斯吃面的那个桥段,让我们笑到眼泪、口水和含在嘴里的东西同时喷出。我扑到他怀里,用脸挨着他的脸,双手抱着他的腰。
在这样的时刻,我是他的女儿。但这样的时刻太少了。
爸晚年病时不喜欢睡床,大部分时间都在躺椅上。妈在躺椅上垫个褥子,身上再盖床毯子。后来要离开的时候,他成天昏睡。躺椅晃晃悠悠的,我好多次听到他在睡梦里,用不容易听到的声音轻声喊他的妈妈:妈……
那个甘愿把自己献祭给生活的人,那个甘愿困在生活里面,把自己当作燃料投进去,一直烧、一直烧,惟恐燃料不够用的人。
他曾用一根扁担把哥打得跳起来,捂着小腹,像只虾米,只因为他晒在外面的煤球被突然而至的雨淋湿,没有及时收。让姐罚站通宵,因为她跟朋友去永春公园滑冰场。我恨他的倔犟易怒,年少时的尊严因他而失去,而他的柔软细腻的另一面我也自始至终看在眼里,却被我忽略掉。
多年来我一直想从他身边逃离,成为自主独立的人。我陷在对家的爱和恨、依赖和排斥里,无法消解。
许多年后的一天,路过菜市场,堵车不能行,就从窗户看出去。看到一个男人在菜摊前挑选茄子,他低着看不清发际线的脑袋,把选好的新鲜茄子放进袋子里,扫码付款,离开又折回来,向卖菜的讨几棵小葱。那一刻,我突然为我的父亲,心痛得不能自已,泪水滂沱。
我身后不会再有人,告诫我碗要冲洗几遍这样微不足道的事。那个毛毛糙糙的孩子除了把碗洗干净,还遇到了许多的烦心事,每一件事都要比把碗洗干净,更让人崩溃。

作者简介:周晓明,女,笔名小船,平庸、平凡。理想生活:不用工作,到处闲逛。
来源:V红烛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