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回老屋,发现几年前父亲栽种的几蔸蕲艾,又开始冒出了嫩绿的幼芽,在荒芜的茅草丛中,这一溜嫩绿犹如镶嵌在黑色大地中的翠玉般抢眼和惹人爱怜。 这曾经是一方菜园,大概有六米长,四米宽,二十多个平方的样子,父亲曾细心地把它规划为六畦。父亲一辈子与文字打交道,但伺弄田园,却是他心之所往。稍有闲暇,父亲便在老屋与县城的家之间来来回回,有时是他一人,有时是与母亲一道。父亲是个做事极认真的人,开沟整厢,锄草施肥,一丝不苟,在他的精耕细作下,这方小菜园一年四季生机盎然,瓜果飘香。但奇怪的是,父亲除了种菜外,总要留下最长的两畦种上蕲艾,且年年如此。我曾经劝父亲没必要年年种,因为家里已经积存了许多陈年老艾了,可父亲却执拗,不肯。 父亲的幼年在管窑江边长大,他从小跟着祖父母走村串巷卖窑货,尝尽了生活的艰辛不易。那时候家里很穷,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挨饿是常有的事,父亲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一顿饱饭。他经常跟我们讲起一件事: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村庄里很多人被活活饿死,为了活命,村里决定宰杀一头老牛,按规定,每人都可以分得一碗牛肉汤,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祖父母格外疼爱,就把自己的那份都给了父亲,父亲那时虽然才十岁的年纪,却硬把三大海碗的牛肉汤狼吞虎咽全倒下了肚。不会儿功夫,那肚子就像充了气的皮球鼓囊了起来,从未吃过饱饭的父亲,因吃的太多太猛,瞬间腹痛难忍,倒在地上哭爹喊娘,满地打滚,祖父母在一旁吓傻了眼,抱着父亲也是哭天喊地,村里的赤脚医生闻讯赶来,立即让祖母拿来陈年老艾,搓成黄豆大小给父亲吞服七粒,并捻细成绒敷贴在肚剂处,然后用双手顺时针推抚腹部,足足过了半小时,父亲才缓过气来。父亲后来常感叹,因为那次暴食,险些丢了性命,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和蕲艾救了他一命。
如果说蕲艾救了父亲一命,让父亲没齿难忘,蕲艾治好母亲的陈年顽疾,则更让父亲对它的感情更增几分。 母亲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尤其在生下哥哥和我后,更是药不离手,其中最厉害的是患有严重的头疾。母亲一旦头疾发作,用头痛欲裂,痛不欲生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年幼时,我最害怕母亲犯头疾,母亲一旦犯病,那脾气极为暴躁,我和哥哥大气都不敢出,一丝丝吵闹都会让她心烦意乱,暴跳如雷,父亲为此四处求医问药,都无甚效果。 偶然,父亲在印刷厂校印文稿时遇到向桥一位董姓医生也在编印药谱,两人无事闲聊,孰料越聊越投机,父亲一生豁达,眼见到了饭点,便热情邀请董医生到家中作客,那董姓医生也是性情中人,欣然应允。殊不知,那顿饭,两人硬是从中午一直吃到下午三点多,两人亦是酒君子,从文学聊到酒文化,又从酒文化聊到人生百态,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白酒喝完喝啤酒,那董医生喝倒后一觉直睡到第二天的日上三竿,两人也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后董医生只要到县城办事就必定到我家与父亲喝上几杯。一次,董医生来家正好碰到母亲又头疾发作,家里冷锅冷灶,无人炊煮,父亲不好意思,执意要拉他下馆子。董医生问清缘由,沉吟片刻后,让父亲准备五年陈艾,然后从贴身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上面整齐排列着十几支如小指长的细小银针,董医生嘱咐父亲烧一锅滚烫的蕲艾汤,把闪着寒光的银针放进去熏蒸,然后再将端午时节正午时分采集的陈年艾叶与大粒粗盐一起细火慢焙,待到盐微黄,艾飘香时,关火备用。董医生在母亲头部扎入五枚银针,尔后立刻将焙好的艾盐装进纱带敷贴在母亲的额头,并叮嘱照此法连敷半月。说也神奇,母亲的头疾立即减轻了不少。此后,母亲经年艾不离身,困扰数年的顽疾也竟此断了根。
因了蕲艾的神奇,父亲对它格外钟爱,偶有闲暇,就会回老屋种几畦菜园,植两垄蕲艾。父亲在伺弄蕲艾时格外用心,塆村叔伯看到,总会调侃几句:老三啊,这艾,它是贱东西,遇土就能活,没必要这样精工细扒,要都像你这样,我们都得累死在大田大畈啰!父亲抬头,手却不闲着,应道:叔伯,我和你们不同哟,你们的菜园关的是四季,我这菜园关的是情怀呀!再说这种菜种艾也跟养孩子一样呢,我对它精心管理,它才能长得规矩,长得壮实呢。末了,父亲还摇头晃脑地来一句"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塆村叔伯不解何意,只笑父亲痴愚。 在父亲的精心伺弄下,那蕲艾也如同列队的卫兵,长得格外整齐粗壮。到每年端午时节正午时分,母亲便会将这些新鲜蕲艾收割,摊开晾干数日,而后二三根束成小把存放于阴凉干燥处,待身体有恙时,便拿出来熏艾烟,做艾灸,吃艾叶,饮艾汤。因为每年种得多,用不完,父亲便细心地用干净的纸箱分类存放,并用笔在纸箱上标注:当年、三年、五年、七年,以示区分。父亲说艾越陈越香,功效也会愈发老道灵验。 原以为这种听虫鸣鸟叫,看云卷云舒,平静恬淡的日子父亲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然天不遂人愿,三年前的一纸诊断,将父亲推入无底深渊。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父亲与癌魔作着殊死搏斗,我目睹着父亲饱受病痛折磨,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的坚强,我眼睁睁看着父亲的生命之光在一天天黯淡,而自己却束手无措,无能无力,内心无比悲凉,痛彻心扉。 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母亲预感到父亲已时日无多,哽咽着对我说:为你爸洗个头,净个身吧。母亲进偏房拿出父亲标注的最老陈艾熬煮一大锅艾汤,母亲熬煮的很慢很慢,慢得似乎是要把时间都浓缩进这浓稠的艾汁里,她站在锅台边,眼泪大颗大颗滴落进雾气弥漫的艾汤里,泪珠与艾汁融合的瞬间,满屋艾香扑鼻,喛意顿生。我用艾水轻轻揉洗着父亲的头发,由于病痛的折磨,短短几月,父亲已是白发苍苍,面容枯槁。半年前,父亲还是意气风发,谈笑风生,而今,却身染沉疴,命若游丝。父亲啊,这一洗,将是生死永别,这是女儿今生唯一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为您洗头沐身,我初临人世,您为我洗艾水,保安康,而今,您即将永别人世,女儿为您洗艾水,求来生。 翌年清明,我和母亲带着父亲生前喜爱的水酒小食前往祭拜,只几月时间,父亲坟头已长满齐腰深的杂草,这些荒芜的杂草仍像癌细胞般深扎在父亲的身体,我用镰刀用力挥砍着杂草,如搏斗般。忽然,一抹新绿跃入眼帘,这是一丛蕲艾草,在浓密茅草的遮蔽下,这丛巴掌大的蕲艾草正奋力舒展,向阳而生,我正欲一并除去,母亲制止了我,那一刻,我分明看见母亲眼里有泪花涌动。是啊,这不是普通的蕲艾草,这是父亲坚强的化身,恬静安祥,温暖而馨香。 如今,父亲已长眠地下三年有余,而他坟头的那丛蕲艾草却在我心底不分季节地生长着……